19．他的脸上静静地流了泪

清明过后，曾女走了。那天她爸爸一个人到学校来为曾女注销学籍，我认识曾女爸爸，看到他在张老师办公室里。后来，又看到他一个人走了。
上课时，张老师呆呆地站在讲台上，有三分钟没说话。
之后，他说：“同学们，我们班的曾女同学……走了。我们为她默哀五分钟吧。……她死了。”
然后，张老师哭了，他的脸上静静地流了泪。
“啊？”我们都惊讶地大叫一声。
我们班许多人一下哭了。
我放声大哭，哭得最惨。我整整一节课都没法上，还影响了别人。张老师临时改了上课内容，可我什么也听不进去，仍然在号啕。
后来，我只好一个人到老师办公室去。在那里，我继续大哭。我非常伤心，一阵一阵地哭。曾女是我的好朋友，她怎么会死了呢？一个人怎么一下就没了？一个像我这么大的人，怎么一下就没了？我想不通。
回到家，我跟我妈要我上幼儿园时的照片，可我家没有。
我妈说，不停地搬家，许多东西都扔了。我很生气，说，我们家没有过去，没有关于过去的回忆，什么也没有！我们家难道是一个外星人家庭？
我发火时，我妈妈不敢做声。
我一个人奇怪地走到了曾女家。我看到了曾女的妈妈。见到她，我一下又哭了起来，她倒来安慰我。我说我要做她的女儿，她答应了。
曾女的遗体不在家里，我说我要到火葬厂去送她。我妈妈没有法子，只得为我请了假，陪我一同去。我在那里又放声大哭起来，所有的人中属我最悲。
曾女的爸爸妈妈来牵着我的手，我怎么也不能不哭。之后我们又一起到了南山公墓，我又大哭起来，我真的好悲痛！
我最好的朋友死了。我感到我孤苦伶仃。
她到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。也许，她现在在笑，可我现在是这么悲痛。我们过年还在一起租过书看，我们曾经一起去看过谢霆锋，她是一个疯狂、任性的女生，她假装淑女，我骂过她，而她从几记恨人，我和别人吵架时总是她去收拾残局，她不上学成绩也一直不错，每次回来考试都能考得比我好！
他爸爸妈妈晓得她得了白血病已经三年了，所以让她任性，让她享受人间的一切快乐。如果我早晓得，我也一定会好好地帮助她，提供给她更多的快乐。
我不晓得她有没有什么愿望留在人间，我不晓得她是不是想我。我受不了她的突然离去，如果我们当初不做好朋友，可能我心里还会好过一点，但既然是好朋友，我怎么能在她死之前一无所知？
我在极度的悲伤中六神无主，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情，只我一个人知道。在我心目中，没有第二个人能取代曾女。我莫名其妙地想弃学，想离家出走，去找她。她总在我面前大叫，和吕品吵架，和她妈妈吵架，和她爸爸吵架，她的样子在我面前浮现，一下又飞走了，一下又出来。
一天晚上，我神思恍惚，居然真的就这样走了。我跟着我的两条腿，我也不晓得我要往哪里去。我非常伤心，我为曾女伤心，为自己失去了朋友而伤痛。我不知道别人为我担心，我只顾我自己的感受。我到了钱塘江边，在九溪十八涧那里走，我想到富阳去，但我又乘车回来了，我不知道我坐的是几路车。
事后我才知道，我失踪后，老爸会同张老师紧急行动，还有部分同学和同学家长参与，大家编了几个行动小组，分头到杭州各地去找我。我的同学几个人一道，也四处去找我，找我这个他们不喜欢的人！
事实上，我在图书大厦的音像大厅里，头戴耳麦在悲伤地听歌。
亓亓发现了我，她一下把我抱住，生怕我飞了，而我疑惑不解地看着她。她张大的嘴，突然悲喜交加地大哭起来，眼泪像瀑布一样，把周围的人都吓了。我被她深深地感动了。
我被找到之后一个小时，我们班同学回班级集合，还有4人没有回来。我回家去了，张老师和部分同学的家长开始到杭城内部去找那4个人，其中有魏温州、夏天清这两个坏蛋，还有一个是对杭州地理特别不熟悉的法国佬胡智贤。
第二天早上，张老师看我们都到齐了，他说：“我希望，我们永远也不要离开这个集体，即使是三年以后，十年以后。”
曾女的那张座位，已经搬到了墙边。我好多天不能学习，许多人来关心我，包括那些和我吵过架的人，而我特别想念曾女。我到张老师那里，说：“我为你批随笔吧。”张老师点头答应了。
我感到特别失败，这感觉浸透了我的血液。上学期我考评不及格，我老爸在寒假里打过我两次，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坏学生，我的好朋友走了，我还干了刻毒的事，就是那个橡皮！
我觉得生命空空洞洞。我出走又回来，其实，是没有地方去。
张老师对我说：“曾女是单纯的孩子，她在没有任何人间罪恶的年龄里死去，我们应该为她高兴。”

张老师要我和他一道去家访。我们两个骑着自行车，顺着街道走。
我问：“张老师，你为什么不带梅子她们去家访？”
张老师说：“为什么要带梅子去家访？”
“因为她是好学生。”
“你觉得她是好学生吗？”
“是的。”
“她好在哪里？”
“各方面。她是一个变频女孩，比较稳定。”
他说：“那你觉得自己不是好学生？”
我没有回答，不过那沉默里就有我要说的。
第一站到了武超家，武超发现了我，瞪大了眼睛，很是奇怪。他笑了一下，脸部肌肉就立即僵硬了，迅速地装着不认识我。
我们在他家坐下来，武超则假装去认真做作业。武超的妈妈接待了我们。张老师要武超过来坐坐，武超死也不出来，去发愤做作业，要表现自己。
他妈妈则开始向张老师倾诉家庭暴力行为，她说他们的家庭教育有问题，她不晓得怎么办。张老师说：“有一次武超把我们3班的班旗在操场上当标枪投掷，我看见了，非常气愤，不过，现在一直让武超当我们班的护旗手。”
那时，我跑到了武超的书房里，他正装着用心做作业，实际上他在一张纸上画美女。他朝我伸出了大舌头，做出万分害怕的样子。我小声威胁他说：“你总共欠我多少钱？”他把双手合起来，一个劲地抖着，小声鼓捣着说：“大姐大妈大娘我的奶奶，饶我，明天我就还你。”我笑得弯下腰去，但我不让自己发出声来。
我们又到了女生费方家。张老师说费方在班上的胆子太小了，而费方爸爸和她妈妈则结成了统一战线，把费方说得一无是处，说他们曾送费方到最好的民办学校去，可她不争气，被人家退回来了。
费方像一个罪犯一样站在旁边，满脸无表情。张老师说：“你女儿挺好的。费方如果不是好学生，哪谁是好学生？……可我听说，她在家里写了一大摞检讨书？”
费方妈妈听了，立即厉声朝费方喝道：“费方，你给我走开！谁说我让你写检讨书了？”
费方像求救一样地看看张老师和我，还固执地偏不走，还用眼睛看了看他们家玻璃电视柜底下。
费方妈妈赶紧一把把那一叠纸夺去了，她火了，大声地说：“我们在家里教育你，是我们家里的做法！你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！……像你这样不争气的人，到什么时候都给家里丢脸的！我和你爸爸在社会上都是不错的人，让你把面子丢光了！你还有没有一点用？你如果不好好读书考出一点成绩来，你就去死吧！”
费方爸爸说：“你不要看她老实，她一个人在家胆子可大了，连电话都敢打，和一个叫什么储宜舒的差女生一天到晚说个不停，我到电信局都查出来了！你要不查出来，她死活都不认帐！”
张老师说：“她是太胆小了，我们要让她胆大起来。”
费方爸爸说：“……只要成绩好，胆子就大了！没有成绩就心虚，就不敢大声说话！”
我们又到了亓亓家去家访。在她家我们感觉到了宽松的氛围。亓亓妈妈准备了许多茶水点心，亓亓也和我们一起随便地坐在沙发上。
亓亓妈妈对张老师说：“听说张老师要来，亓亓昨天就和你们班的孔令琪去买礼品买了一个下午，说是送给你女儿的，你要是不要的话，她会生气的。”
亓亓看着张老师，补充说：“我真的会生气的！”
亓亓又说：“张老师，我一直盼望着你来家访，我妈妈也盼望着你来，你先到别人家家访，到现在才到我家来，我都急死了！我妈也说，张老师是不是瞧不起我们亓亓，把我们放在后面，现在，你终于来了，我们太高兴了。张老师，何吖卣，吃，这是美国提子，是我专门为你们买的。”
亓亓妈妈说：“我们一直渴望和学校老师联系，亓亓天天在家念叨张老师不到我们家来，她要我每个礼拜到学校去一趟，了解她的情况。我们女儿跟别人不一样，她很外向，别人的家长到学校还生怕自己家孩子知道，要偷偷溜掉才行，而我们家亓亓整天就要我跟你联系！”
我的脸有点烧起来。
亓亓说：“我们家我爸是一把手，我是二把手，我的教育，我妈具体抓，我爸宏观调控。”亓亓又表情丰富地朝她妈大叫，说：“老妈，我这样说，不会伤害你积极性的吧？”
亓亓妈妈笑着，说上了正题：“亓亓这个人就是不自觉，今天喜欢这个，明天喜欢那个，现今这个社会，吸引人的东西太多了，她禁不住诱惑，不能安心到书本上来。当然，我们家庭给她提供的学习环境也不是很好，我们家里所有的事都瞒不过她，她什么都知道。她太成人化了，什么都要晓得，许多事情比我们还要搞得灵清，我们倒要请教她，你看，这样，她分不分心的啦？”
张老师说：“亓亓这个人要是静心来学习，是肯定能提高成绩的。”
亓亓妈妈说：“她太开放了，喜欢交际，喜欢当领袖。我就怕她日后肚子里是个草包，当了个草包领袖！她这人的个性我太了解了，跟别的女生不一样，别的女生喜欢生气，弄得家里妈妈、奶奶都怕她，我们亓亓她的人际关系处得比谁都好，她现在是我们家亲戚关系里一个重要的权力中心，大家有什么事都打电话来问她，她性格太开放了，喜欢找事……”
“老妈，你怎么又说回来了？”亓亓大嗓门叫。
在亓亓家家访的过程，张老师没有机会说上几句话，主角是亓亓妈，配角是亓亓，群众演员是张老师，我是幕布。

又一天，张老师问我是否会打字，我说当然会打。他给了我一张黄梅戏《天仙配》的戏文，要我来打。
半个小时以后，我在办公室的电脑上打完了，张老师大惊失色，说：“何吖卣，你打字比我还快！怎么会这么快？”
我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，但我很快用沉默掩饰过去。张老师又说：“看来你是一个电脑通。你练过打字吗？”
我说：“聊天聊的。”
他又问我家里是否有电脑，我说当然有，不过现在已经不能打开了，大人不许。他还问我用电脑主要干什么，我说除了聊天外，还搜索些时政演讲材料。张老师连连说：“不简单不简单。”
过一会后，他又问我主要和谁聊天，我说是吕品。
接着他问我这个《天仙配》戏文怎么样，我说一般。他说：“你给我搜索一下《天仙配》，看有没有现成的戏文。”
我一下就为他搜索出来了。张老师说：“打字前为什么不搜索一下？”
我大叫：“冤枉啊，是你要我打的！”
“我觉得它好，故事情节和唱词都好。打一遍就等于是学了一遍，……你没有被感动吗？”“没有。”“真的一点感动也没有？”“没有，我只是在拼命打字。”
“那么现在你能为我看一遍吗？”
我认真地看了起来，我看懂了。故事里，后来，天上来人要七仙女在午时三刻必须赶回天宫，七女和董永分别，那里的唱词非常感人，我的眼圈红了两次。
张老师说：“其实，开头部分也很感人。七个仙女在天上过着寂寞的日子，偷看人间。全剧开头的第一句唱词是七仙女唱的：天宫岁月太凄清，朝朝暮暮数行云，大姐常说人间好，男耕女织度光阴。你看，她们是不是很寂寞？”
我说：“我想到了曾女。”
张老师说：“最近班上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？”
我想了一下，说：“我发现现在大家满嘴讲的都是台湾汉语，特别可恨！老师，你能不能开一堂大陆汉语和台湾汉语比较的课？”
“可以。不过你要和语文课代表配合起来，帮我收集一下大家口头带港台味的流行语，最好用小品的形式表演出来，你只要做到这一点就行了，我来分析、评价。”
“好的。”
“还有什么别的有趣的事吗？”
我说：“最近魏温州这人特别搞笑，他上课拼命喝水，就是为了喊‘报告老师，我小便来了！’他每十五分钟上一趟厕所！”
那时，正好季节到办公室来，听到我在说这事，季节立即说：“魏温州说，反正每个学期交水费，他还说，纯净水多喝一点没关系。”张老师对季节说：“听说你在班上是大佬？”季节憨笑着：“为人民服务！”张老师又问他一些事，但季节的语言能力实在是差，要么说是，要么就说不是，他已经得班干病了，再这样下去，差不多就要变成标准版本的好少年了！
张老师又问：“你们家有些什么有趣的事？”
我想了一下，说：“我家里全是有趣的事，不过，现在少了。以前，我老爸老妈都是搞笑大王。有一次，我在随笔上写道‘一个又大又漂亮小房间’，我爸就嘲笑我说：有一个年轻的老头，拿着一把锋利的钝刀，冲进我这个又大又漂亮的小房间，要把自相矛盾的家伙给修理好！我妈总是在餐桌上恐吓我们，老妈说姨妈小时候不爱吃青菜，最后脸蜡黄蜡黄的，终于去看了医生，老妈总拿这个故事来教育我们要好好吃青菜。我小时候每做一件事都要出纰漏，我偷偷帮妈妈洗碗，目的是想得到一点奖赏什么的，不过打碎了五只碗后，我的计划彻底泡汤了。我和妈妈买了一只特大西瓜，我自告奋勇地抱，妈妈一声声地表扬我，后来，西瓜摔碎了。……还有一次，有两个偷车贼想偷我们的车，被老妈发现，老妈连忙去追，爸爸得知后，也跑出去了，不过小偷没有捉到，却把妈妈捉回来了。呵呵呵呵！”
“你和他们的关系很好吗？”
我想了一会，说：“我们会很好的，我们一直很好。”